刹那芳华｜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刹那芳华｜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

家乡人把秋山称作“五花山”。这个赞美略欠雅驯，又实在真率。论自然界色彩的鲜明丰富，秋不逊于春。文徵明一句“红叶青山锁白云”，足以令钟情山水者神往。而春秋色彩又毕竟有别。刘禹锡《秋词》写道：“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嗾人狂”者，乱人心神也。此诗对“春色”未免不够公道，不过品味春秋差异，终归中的：同样是色彩鲜明丰富，秋天草木明净典雅、沉着端庄，而春天的一切，便都鲜活跳跃，充满生命的诱惑。后来黄景仁写《秋色》，也颇敏锐：“丛丛紫翠作秋英，雨过闲阶洗倍明。若比春花争得似？不输秾艳只输情。”说春花更多“情”，仍是抓住了它色彩不够典雅，但更为鲜活、更具诱惑感的特征。和这个评判相比，刘梦得的诗句，思想似乎太端正了。

那么，王维《木兰柴》写秋色，好在哪里？

自然风光若无色彩，断不会魅力无穷。可自然之美，并非仅由色彩而来，更是源自光、影、风、雾万般物色的彼此亲和。有这亲和，山光水色方有生命力，能动静兼得，于不变之常情中藏变化莫测之妙，令诗人画家终身沉醉，感兴频生。明乎此就不难看出，写《木兰柴》的王维，不屑执着于色彩一端。他已领悟这物色亲和的奥妙。夕阳西下，渐落的日光洒过秋山，便让五彩山色平添变动不居的明暗效果。各得其所的深红浅黄，雅则雅矣，焉能如此生动鲜活。《木兰柴》诗笔捕捉到的，不正是这光色交融、变幻多端的世界吗？首句“秋山敛余照”也许受到了谢灵运诗句“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的启发。它抓住黄昏日光那渐渐暗淡，却更显集中的特征，又让秋山有了人的情态，似乎是她把日光渐渐收起。而它遥遥领起的第三句，就是全诗最为我激赏之处。“彩翠时分明”，五个字，前面所说的一切美感，已然穷形尽相。尤其一个“时”字，看似信手而生，实则不可移易。试想，若是“彩翠自分明”“彩翠忽分明”或“彩翠渐分明”，又如何能写出这光、色自然流动的韵味呢？

落日与秋山亲和产生的美，李白也曾领悟。不过他的“秋山宜落日，秀水出寒烟”是点到为止的暗示，不是王维般恰到好处的描画。写落日照山之景，孟浩然的“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储光羲的“落日照秋山，千岩同一色”还算不错。孟诗主要写夜幕降临之迅速，储诗着意渲染景观的宏大单纯，而王维则如此独特地玩味着落日与山景的缠绵。个中情思，包含着多少留恋、多少依依不舍。他曾在稍早的《归嵩山作》里写出名句“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或许那大气的虚笔让他意犹未尽吧，所以到《木兰柴》，便有了这般新颖、细腻的感兴。

说“彩翠时分明”有些说多了。其实这小诗通首都好。以句而论，四句写景全用赋法，但句句恰到好处，句句抓住了秋山美好的瞬间。读“飞鸟逐前侣”，那归巢鸟儿三三两两、你追我引、相亲相爱的情境如在目前。读“夕岚无处所”，足以让人体味山间雾霭淡淡消逝的魅惑。再以篇而论，则四句看似各写一景，实浑成不可拆分。“秋山敛余照”只能居首。因为它既写日光特征，又规定黄昏这一特定时段；后面一切，全由它领起、与它相关。“飞鸟逐前侣”虽好，比之“彩翠时分明”，则新鲜感稍逊。所以接下来先说此句，再推出“彩翠”，就能让读者渐入佳境。至于“夕岚无处所”，此境界有无限散淡的美，足以令诗余韵邈邈，置于结句，当然最合适不过。而这四句，句句都有动态，或稍活泼，或稍轻柔，皆不离优雅之境。于是读者沉潜诗中，便因生命力的无处不在而喜悦，同时，也获得心灵的安宁。

（徐楠，文学博士，200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副教授。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学生誉为“最有诗意的老师”。）

来源：语文报高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