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的“电报门”事件
原创:潘顾亭林 / 微信公众号:胡侃文字 /微信ID:hukan1969
网上有很多关于林徽因的传说,其中有些不怀好意,但空穴来风,也是事出有因。其中就有如下这个:
林徽因从美国给徐志摩发电报,说自己孤单苦闷。徐志摩大喜,次日一早就去回发电报安慰她。电报局的员工看了说:先生,今天早晨已经有四位先生给这位女士打电报了——原来,林徽因给好几个男人发了同样内容的电报。这就是最早的群发。
这件事是有的。陈学勇《莲灯诗梦——林徽因》“第六章徐志摩”里记载此事:
本来事情可以画上句号了,林徽因偕梁思成出国,徐志摩恋上新人陆小曼(按,徐志摩与陆小曼热恋时间在1924年夏天左右,见费慰梅《林徽因与梁思成》第七章徐志摩之爱与死),各有归属。但是在美国的林徽因莫名其妙地发了封电报给徐志摩,求他回电以报声平安。徐志摩看着电报故态复萌,立即跑到邮电局回电。他不知,林徽因同时也给张歆海发了同样内容的电报,也属意才女的张歆海已先一步回电。林徽因这个近似恶作剧的玩笑实在过火,莫非不仅仅是个玩笑。痴情的徐志摩毫不介意,反倒写诗纪实,题目是《拿回吧,劳驾,先生》。
张歆海(1898-1972),浙江海盐人,曾留学哈佛,1923年任清华大学西洋文学教授,后任国民政府外交部参事。
关于林徽因与张歆海之间的故事,现在很少听人提起,其中可能也有不少可说的故事。关于他们之间的事,找个时间再整理,此处不再多谈。
从陈学勇的说法来看:(1)林徽因确实在已经明确拒绝了徐志摩之后又发了这封电报;(2)林徽因将同样内容的电报同时发给的至少两个人,徐志摩和张歆海都是收到电报的人,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收到电报,既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3)林徽因电报的主要内容是“报个平安”而已,并未涉及其他更多事;(4)一直对林徽因抱着同情的陈学勇不知道如何解释这件事,因此用了“莫名其妙”、“玩笑实在过火”、“莫非不仅仅是个玩笑”等说法。
网上的传说对于这件事大大夸大了,而且说法很有恶意。
林徽因此举确实让人难以理解,她给众多同情她的人出了一个难题,让人无法解释,甚至无法遮掩。但林徽因一直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掩饰,她其实是一个性格豪爽、我行我素、直来直去的人。
(1924年,林徽因、徐志摩陪同泰戈尔访华担任翻译时的留影)
“电报门”发生在1924年,这一年林徽因与梁思成一同去美国留学。当年的林徽因20岁(徽因先生1904年生人,以传统算法21岁),此之前不久,她与徐志摩全程陪同泰戈尔访华,担任泰戈尔的翻译。在这一时期,徐志摩极为痛苦的恋着林徽因,但林徽因对于徐志摩的态度却非常冷淡,以至于徐志摩觉得有些绝望。
就是这样一个背景下,刚刚到达美国的林徽因为什么突然又这样“调戏”徐志摩呢?
没有太多文字资料直接解释林徽因出于什么心态同时给至少两个人发了这样一封电报。就像也没有理由因为这件事而认定林徽因是个玩弄男人的女人一样。
林徽因是一个“缺乏忍受寂寞的能力”的人,这是十分了解林徽因的金岳霖说的(金岳霖《致费正清、费慰梅信》,转引自陈学勇《莲灯诗梦——林徽因》“第32章清华园”)。不仅金岳霖这样说,从现在的传记资料来看,林徽因还是一个热情、喜欢交流、说话滔滔不绝且睿智犀利,向来以自己为中心的人,可以说林徽因属于活泼外向,喜欢交际的那类(初到美国之时,林徽因与梁思成发生或一次比较严重的矛盾,起因就是林徽因热爱交际,而梁思成对此颇为担心)。这样一个女孩,又是20岁的年纪,在此之前是几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京城名媛,却忽然离开家人、离开朋友、离开自己庞大的爱慕者群体,同不怎么爱说话的梁思成远赴万里之外的陌生国度,想来,小姑娘心里会有不少些失落。就像,一个一直很活泼的普通女孩,一下子离开了热闹的圈子,要去国外很长时间,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回到那个圈子的失落一样。不用怀疑,这个活泼的小姑娘当然可以适应新的环境,因为自己的社交能力在异国他乡重新成为某个小圈子的中心。可是,刚刚踏上此前陌生土地的一刻会怎样呢?想家,想朋友,也是人之常情。当时的林徽因就是这样一个小姑娘,可能,她又想起了苦苦追求自己的文艺青年们,于是就发了封“矫情”的电报,而且发给了不同的收电人。或许这么做,可以让自己思乡的失落之情得到一些缓解,心里更好过一点。再想到这是一个年仅20岁,之前被宠爱包裹着的小女孩,这件事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一直爱恋着林徽因的徐志摩收到电报之后却把事情想复杂了。他还为这件事留下了一首十分有趣的诗。
徐志摩《拿回吧,劳驾,先生》原诗:
啊,果然有今天,就不算如愿,她这“我求你”也就够可怜!“我求你”,她信上说,“我的朋友,给我一个快电,单说你平安,多少也叫我心宽。”叫她心宽!扯来她忘不了的还是我——我,虽则她的傲气从不肯认服;害得我多苦,这几年叫痛苦带住了我,像磨面似的尽磨!还不快发电去,傻子,说太显——或许不便,但也不妨占(“占”疑当作“蘸”)一点颜色,叫她明白我不曾改变,咳!何止,这炉火更旺似从前!
我已经靠在发电处的窗前,震震的手写来震震的情电,递给收电的那位先生,问这该多少钱,但他看了看电文,又看我一眼,迟疑的说:“先生,您没重打吧?方才半点钟前,有一位年青先生也来发电,那地址,那人名,全跟这一样,还有那电文,我记得对,我想,也是这……先生,你明白,反正意思相像,就这签名不一样!”——“唔!是吗?噢,可不是,我真是昏!发了又重发,拿回吧!劳驾,先生。”
在徐志摩这首诗里,可以看到很多林徽因“电报门”事件的细节。而且,会觉得这件事十分有趣。徐志摩把自己从收到林徽因的电报到其回电经过,及其内心情境与回电时令人莞尔的尴尬遭遇全部写出。
据此诗,林徽因电报用词还是颇为动情的——“我求你”,但是电报内容却十分简单和无稽——“给我一个快电,单说你平安,多少也叫我心宽。”
这是什么意思?无论是徐志摩还是张歆海,对林徽因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她不会不清楚。难道是林徽因在拒绝了徐志摩、张歆海之后,与旁人羡煞的梁思成远赴异域,令林徽因心有内疚?所以发这封电报给这两个人,让自己心里更好过一些?毕竟,此前,徐志摩在林徽因面前的痛苦是十分动人的,至于张歆海被拒绝之后是什么状态,还不好说,或许跟徐志摩一样,遗恨千古,心有不甘?
另外,从徐志摩的诗里可以知道,同时收到电报的人并不多。至少徐志摩只知道除了自己之外,只有另外【一个人】也收到了这封电报。所谓“群发”,想必徐志摩是不能同意的。
(1928年,林徽因与梁思成新婚后不久的留影。看林徽因的笑容)
林徽因决定与梁思成赴美预示着多个事实:从个人感情的最终决定来说,选择与梁思成赴美,基本上说明了林徽因最终的选择是梁思成,而非其他人;而奔赴美国,远离故国,也说明了自己与徐志摩、张歆海或者其他爱慕者的情感可以做个了结,赴美,不管是对林徽因还是她那些偏执的爱慕者来说,都意味着旧的结束和新的开始。
林徽因在电报里的用词实际上非常谨慎,她说“单说你平安”、“多少叫我心宽”,细读起来,就是不想让对方造成误会。
如果林徽因真是出于内疚而发这封电报,那么倒是能证明她是一个极为重情义的人。赴美代表着彻底断绝与其他爱慕者任何形式的爱,而徐志摩是其中最为真挚动人的,虽然这个关系在事实上已经结束了,但还需要一个形式上的说明,这大概也是一个重情义的被爱者经常拿捏不准的事,不知道“绝决”是对,还是“安慰”更好。如果林徽因在与梁思成赴美之后,从此再不与徐志摩或其他动人的追求者通任何音信,从此成路人,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这大概也是当下很多人认同的做法。但在那个年代,在林徽因为人的性情上,这样绝决的要求有些不近其情。或许,这还是对那些付出了深深情感的追求者来说,是种不公平。而以尽可能小的伤害结束旧关系,以更理性的、可能的友情继续将来的新关系,会是一种更理想但在今天可能更不现实的选择。“单说你平安”,就如同“你过得好不好”,或许林徽因是深怕因为自己而严重伤害了徐志摩。
如果这样的理解比较接近事实,那么林徽因为什么在刚到美国之后就突然给徐志摩、张歆海发了同样内容的电报就可以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了。林徽因清楚的拒绝已经显得不近人情,而同时远赴异域又显得十分残酷,毕竟他们是真心爱自己的人,毕竟自己不是一个以别人的爱为资本的薄情之人,那么真诚地问候一句或许更好。之所以发同样内容的电报给不同的人,正是因为他们在林徽因的心中是平等的,没有谁更重要,谁更应该得到这个问候的问题。他们都是爱我而我不爱的人。
徐志摩却不这样想。接到电报的他像我们很多人一样,以为这封电报意味着林徽因对自己仍然余情未了。
扯来她忘不了的还是我——我,虽则她的傲气从不肯认服
但当他得知同样内容的电报还有另外的收报人时,徐志摩十分尴尬。此诗的最后一句:
唔!是吗?噢,可不是,我真是昏!发了又重发,拿回吧!劳驾,先生。
好像徐志摩并没有给林徽因回电报——至少这封已经写好的电报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寄给林徽因。他掩饰自己尴尬的借口更加拙劣:“噢,原来是我发重了回电!我记错了,收回这封回电吧!”
但是,徐志摩这样的态度却可以推测出两种相反的心境。一是,如陈学勇所说,徐志摩对此事完全没有介意,一笑了之。另外一种,则是徐志摩在回电的那一刻十分介意此事,收回电报!没有回电!
徐志摩是个热情奔放、重实践不重思考的人,其实单纯得很;他又是一个极度乐观的人,更倾向于享乐主义。所以,不论是“毫不介意”还是“一时之气”,都不太可能将此演化成“因爱生恨”。
在这首诗里,我们读不出徐志摩到底是介意还是不介意,也无法断定当他在得知自己并非唯一的收报人时真实感受到底如何。
但徐志摩重新失望则是一定的,这首诗里也足够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