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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约翰·豪的素描集《中洲旅人:从袋底洞到魔多》由世纪文景引进出版,在这本素描集中,约翰·豪不仅呈现了大量没有在电影中呈现的中洲面貌,也展现了他擅长讲故事和执着于历史考据的魅力。8月,约翰·豪来到中国参加上海书展,他的首个中国个展“中洲旅人——约翰·豪艺术展”同时在思南公馆举办。这次艺术展是约翰·豪海外展览中展品数量最多的一次,不仅包含他创作于1979年甚至更早时期的中洲主题画,还有许多首次公开展示的画作。所有的作品均为约翰·豪自己所收藏,从他远在瑞士的家中运到上海。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书评君采访了约翰·豪。
约翰·豪
带着素描本的霍比特人
已经62岁的约翰·豪看起来是个“怪”老头,目光如炬,须髯飘飘,颇有些电影中甘道夫和萨鲁曼的感觉,甚至更像萨鲁曼一些。
他的爱好也有些“怪”。自学生时代起,约翰·豪就迷上了骷髅和骨骼,他说“一旦熬过骷髅最显而易见的象征意义和对它最初的抗拒,你就会觉得一切生物的骨骼都拥有无比优美的形态。”
The Witch-King
在他眼中,拥有优美形态的还有盔甲。
“我对盔甲的痴迷,最初纯粹源于外观——就像我对其他东西的迷恋一样。(如果可以,我会饲养渡鸦、鲎、犀牛、蝠鲼当宠物。)这些金属外骨骼的形状复杂而优美。所有的线条和结构,无一例外,充满力量,各有其用途。”
约翰·豪走上绘画之路,几乎是一种注定的命运。在他童年家里的客厅墙上,挂着一幅日内瓦湖边西庸古堡的铅笔素描,是他的祖母在19岁时所画。虽然祖母后来再没有画过,但约翰·豪却时刻没有停过画笔。
只不过,最终成为世界闻名的插画家却多少有些偶然,他也曾多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深深的怀疑,据说他最初的梦想就是能在广告牌上画一些桃子苹果。当他没能按照设想画出一头奶牛时,“挫败的泪水夺眶而出”。在他的阁楼上,有一个用胶带紧紧封住的大盒子,里面都是他曾经画过的画,他用大号水彩笔在上面写下——“(永远!!!)不要打开。”
甘道夫与炎魔 ,1979年绘,未发表。
约翰·豪小时候就在别人眼中很“古怪”,他经常跑到墓园里读小说,学校对他而言好坏参半。有一段时间,他学起了动力学,但每一分钟都让他厌恶,因为他觉得那些笨到连五金店都不要的非学术课学生顺理成章地占据了所有的艺术课名额。但也有乐趣。上生物课时,他曾和朋友迅速且有创意地画出显微镜下的水生物,以一张50分钱的价格卖给毫无艺术细胞的有钱同学。
后来当约翰·豪自己做起了绘画老师后,他却花大量时间和学生讲起了哲学。他语重心长地对学生们说,每一件作品必须有自己的意识。我们需要关注事物的有形层面,但还需对无形的东西保持敏感。
他喜欢自然,喜欢神话,喜欢中世纪,出口常常富有哲理。他说,直线是最索然无味的;神话故事在自然之上形成了一层更微弱的阴影;“光线是一件需要捕捉的东西,你必须找到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正是这一点让我们为之奔跑”;“光不只是照亮物体,还照亮想法和故事;风不只是吹动树上的叶子,还讲述属于风暴的故事。”
《中洲旅人》/约翰·豪绘
谈到中世纪时,他总是很兴奋,他说“人生如白驹过隙,身处这些存在了几个世纪的画作之中是有好处的。”他的妻子法坦妮·豪也痴迷中世纪,他的儿子丹纳·豪(Dana Howe)继承了他的爱好,是一个畅游在中世纪、文艺复兴和巴洛克艺术中的音乐家。
他还喜欢边缘地带,享受身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他觉得“在那里,人变得不可见,甚至于无形,只有环境和自然,如此可以达到忘我的境界”。他会花很多时间去散步,年轻的时候喜欢爬山。在新西兰筹备拍摄《魔戒》期间,每个周末他都会去森林中漫步,拍摄了几千张照片,“这些都对我的创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帮助建立我的视觉词汇量”。不过他并不完全依赖这些照片,“摄影资料带来的是写实主义,我的记忆带来的是情绪现实主义,二者缺一不可。”
索伦之眼
(The Eye of Sauron)
与托尔金的结缘,始于约翰·豪12岁之时。当他读完《魔戒》,偶然翻到插画家希尔德布兰特(Hildebrandt)兄弟的年历,发现原来《魔戒》可以被画出来,便沉入中洲世界的描绘中一发不可收,这一画就是40年。
对于塑造出托尔金文字世界里的中洲大地,将其转化成具体可感的视觉形象,约翰·豪功不可没。
相比于笔触温和的另一位概念设计艾伦·李,约翰·豪绘制了大部分黑暗、冲突性的概念场景,这里面既包括魔多黑门、白袍巫师萨鲁曼的欧尔桑克高塔、矮人王国孤山、刚铎王国的米那斯提力斯城这样的宏大建筑,也包括大量漂亮精致的矮人兵器、生活用具,那只由巴德射出、杀死恶龙斯毛格的黑箭,还有比尔博·巴金斯的袋底洞、绿龙酒馆、雄鹿镇渡口等等,连艾伦·李也赞叹说,这些布景甚至可以取悦最挑剔的霍比特人。
萨鲁曼的欧尔桑克高塔
(ORTHANC DESTROYED)
也许是约翰·豪的画作太过吸引人,那幅著名的《灰袍甘道夫》在1997年的时候被盗,成为一桩悬案。这幅失窃的“甘道夫”曾被彼得·杰克逊大加赞誉,他说,“约翰·豪所画的甘道夫阔步雨中是我所见过描绘托尔金笔下巫师的插画里最出色的——流浪汉似的衣着和鹰隼般的凝视将画面张力捕获其中,完全超越了尖帽巫师老生常谈的形象。”
据说正是因为这幅《灰袍甘道夫》,彼得·杰克逊从好莱坞获得了电影《指环王》的投资。
《灰袍甘道夫》
约翰·豪绘
当我们观看约翰·豪的绘画时,常常能感受到强烈的个人风格。他的设计刚硬、凌厉、充满力度,既能将强烈的戏剧冲突凝结于一瞬,又充满了饱满的真实性。艾伦·李对这位工作伙伴也赞不绝口,不仅赞叹他的画作富有活力、画得很快,还称许约翰·豪身上“有种真正的哥特精神,这精神来自他的作品、生动的思想、永不知足的好奇心,还有他对骑士精神及其服饰的诚挚热爱。”
是的,约翰·豪是个实实在在的收藏癖、考据癖、地图控。许多收藏的兵器都是他创作的灵感源泉,比如甘道夫的佩剑造型便是出自他自己所收藏的一把剑。艾伦·李回忆自己初见约翰·豪,在新西兰的机场等待他时,他的手推车上堆着高高的一摞盒子,里面放的都是他的盾牌、剑和盔甲,肩上还扛着一张长弓,而他的行李箱却孤零零地待在海关大厅里,上面写着“禁止入内”。
年轻的约翰·豪身穿中世纪盔甲。这是一件15世纪的意大利盔甲,约翰·豪说它“出乎意料地舒适,虽然它曾经的绅士主人腰比我更细,腿比我粗壮一倍。”
约翰·豪对很多历史和神话掌故都很熟悉,在《中洲旅人》里,总是能读到各种有趣的语言考据和神话传说。据说设计每一样东西时,他都必须找到它的美学来源,对它进行一番考古分析。《魔戒》对于他,就像一扇门,通向文化中的各个层面。他觉得,透过托尔金的故事这面窥镜,观看光的特质、异乡的地质和植被,是一种丰富得出奇的体验,与霍比特人的视角非常相似。而他也自比为霍比特人,带着安静的素描本到处写写画画。
在《中洲旅人》这本书中,有一段由约翰·豪自己专门为中国读者手写的前言,令人印象深刻。他将自己比作霍比特人比尔博·巴金斯,将一次又一次的中国之旅称为冒险之旅。通过旅行,比尔博被改变了,约翰·豪是否也被改变了呢?问起他这个问题,他说:“每一次旅程都是不同的。每当我接触到新的事物,我都意识到自己所知甚少,所以经常需要返回来多学一点。你知道,我们总是会用某一个狭小世界的眼光来看待事物,所以我们需要旅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被改变了。”
《中洲旅人:约翰·豪的中洲素描集》,作者: [加] 约翰·豪 ,译者: 邓嘉宛 / 石中歌,版本: 世纪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9年8月。
对话约翰·豪
约翰·豪(John Howe),著名插画艺术家,电影《指环王》和《霍比特人》六部曲概念设计师。1957年出生于加拿大温哥华,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长大,毕业于法国斯特拉斯堡艺术学院,现居瑞士。
01
中洲世界
唯一真正的上帝是自然
新京报:看你之前的回忆说,你在12岁就读完了托尔金的《魔戒》,那时你对中洲世界的想象和认识是怎样的?现在又有什么变化?
约翰·豪:啊,非常不同。你知道,我是以错误的顺序读的《魔戒》,先读的第二部《双塔殊途》,再读的第三部《王者归来》,后来返回来读的第一部。因为第一部被借光了,我等了好几个月才从图书馆借到。那时我只有12岁,所以我眼中的中洲世界就是一个12岁孩子的世界。
回忆起当初,那是最为激动的时刻,但那时我并没有体会到其中最为深刻的部分。我真正开始领悟到《魔戒》的奥义,是在读到汤姆·希比(Tom Shippey)的《中土之路》(The Road to Middle-earth)时,那是一本很有启发性的书,探讨了托尔金的灵感来源。后来,有了更多研究托尔金的书籍,比托尔金自己写的书还要多,我便有了更多途径去了解更多关于中洲世界的东西。当你阅读一本故事很长的书时,通常并不容易马上理解它,里面有很多深意。我始终觉得,《魔戒》像一扇门,一个向导,它通向文化中的各个层面。
新京报:中洲世界对你意味着什么?
约翰·豪:关于中洲世界,很有意思的一个方面是,故事里没有宗教。虽然托尔金的世界也如同上帝造世一般,但里面没有上帝(no version of gods)。在某种意义上,中洲世界唯一真正的上帝是自然,这是对于所有人很重要的一个启示。从心灵层面来说,中洲世界里确实存在着一条巨大的观念沟壑,不仅仅是对于托尔金个人,对于所有集体性文明也是如此,这个世界里既有永生的、超脱尘世的精灵,也有世俗的、关心简单事物的霍比特人,这是一种绝妙的混杂(a wonderful mix)。在中洲世界里,有一种很重要的精神是“简单”,这里面融合了各种各样的人生哲学。
新京报:你也曾为C.S.路易斯的《纳尼亚传奇》绘制过插画,他俩是好朋友,世界观也有很多契合之处,你觉得C.S.路易斯笔下的世界与托尔金笔下的世界有什么不同?
约翰·豪:纳尼亚是一个和中洲世界很不一样的地方。中洲世界是个幻想的世界,独立于我们的现实世界,纳尼亚更像是现实世界的倒影。托尔金倾向于讲述和创造语言,经典神话形象对他的影响没有那么直接,C.S.路易斯则从希腊神话的形象里借鉴比较多。不过,我并不像理解和喜爱托尔金那样理解C.S.路易斯的世界,虽然他们是朋友,但他们的世界是如此不同。
约翰·豪为《冰与火之歌》设计的冰蜘蛛
02
中世纪
在所知与未知、可能与不可能之间
新京报:你在书中将霍比特人比尔博·巴金斯描述为一个“反英雄”(anti-hero),虽然他不是屠龙者,但他引发了龙的死亡,而巴德是属于“英雄”的那一类人设,他的一生仿佛就是为了射出屠龙的那一箭而存在。你似乎更喜欢比尔博这类的形象?
约翰·豪:是的,中洲有各种各样的英雄,比尔博不是我们所预想的那种英雄,而巴德更偏向于传统的英雄形象。一般来说,英雄是被周围的环境和时势所塑造的,但巴德是一个注定会成为英雄的英雄。这是两种非常不同的英雄。和比尔博类似的人物还有弗罗多。
柳树老头。电影中未采用。
新京报:记得你在书里写,最喜欢的场景设计是换皮人贝奥恩的房子,为什么呢?
约翰·豪:对,我喜欢所有的设计,所有的房子,但设计贝奥恩之家的过程让我很享受、很快乐,不仅是试图让每件事物和书中的描述相符,也是试图将我内心对这些视觉图像的感受呈现出来。贝奥恩的家有着传统的中世纪风格和主题,这些元素随处可见,它给了我一个机会去展现那些我喜欢的东西。我也设计了褐袍巫师拉达加斯特的房子,一棵巨大的橡树占满了他的屋子,我很喜欢,还有洛汗国的金色大厅(Golden Hall)等等。
约翰·豪与艾伦·李客串《霍比特人2》的长湖镇音乐家。
新京报:你设计了这么多的房屋,如果让你从中选择一座,你最喜欢哪个?
约翰·豪:啊哈,很简单,最喜欢比尔博的房子(形如隧道的袋底洞有生活所需的一切,它的圆形正门向无限的世界敞开)。我非常想要一栋这样的房子,只要能研究出怎样在里面挂上画框!
电影《霍比特人》中比尔博的家。
新京报:那你对中世纪的研究兴趣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中世纪最吸引你的是什么?我知道你还是个盔甲迷,收藏了很多实物,你对盔甲和兵器的着迷是否也与此有关呢?
约翰·豪:是的,几乎所有的一切都与之相关。我们所说的中世纪,距今已经千年,从罗马帝国灭亡到文艺复兴,一直到16世纪,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最吸引我的是那个时期的建筑以及所有可见的事物,还有就是那些尚未被探索的世界。正因为很多事物尚未被发现,所以所有的一切皆有可能,在所知与未知之间、可能与不可能之间,存在着美妙的混杂。对我来说,中世纪是个美妙的世界,我享受描绘和拥有这些盔甲武器的时刻,它们有着美丽的形状。比如那些矮人族的武器。
03
哥特式黑暗
充满趣味,充满含混
新京报:在电影中,你通常描绘的是中洲世界那些偏于阴暗面的光影、角色,这和你对托尔金中洲世界的理解有关,还是出于你自己的艺术偏好?
约翰·豪:我喜欢这些偏于黑暗的事物,它们有着强烈的个人色彩。我觉得,通过视觉形象去定义邪恶事物的种种构想通常都很有意思,也总是充满了含混,它们总是会超出我们的构想。但我确实很喜欢那种哥特式的黑暗,非常非常喜欢。
邪黑塔
(The Dark Tower)
新京报:你画的灰袍甘道夫和你自己好像,我知道你是把自己画到了甘道夫的形象里,但好多人说其实你更像电影中的白袍巫师萨鲁曼?
约翰·豪:噢,真的吗?这也挺不错的。萨鲁曼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他是那个做出了错误决定的人,与之相反,甘道夫则做了正确的决定。萨鲁曼所犯的错误是每个人都有可能会犯的——你觉得你可以通过手中获得的力量去克服某些事情,但你其实并没有真正明白那意味着什么。而甘道夫不同,他没有野心。不过,他们两个人其实也是很相似的形象,代表了托尔金所划分出来的人性的两个侧面。
新京报:在书里,你对魔戒做了一点考据,比如你说到了托尔金和瓦格纳笔下魔戒的两个可能的共同来源:冰岛的《伏尔松萨迦》(Volsunga Saga)和德国的《尼伯龙根的指环》(Der Ring des Nibelungen)。你觉得托尔金对这两篇史诗里的戒指做了哪些改造?融入了哪些新的、属于现代的东西?
约翰·豪:是的,我很确信托尔金被《伏尔松萨迦》和《尼伯龙根的指环》所启发。尽管他只是简洁地宣称:“两个戒指都是圆的,相似之处仅限于此。”他将原来的故事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整个世界的命运依托于这枚小小的魔戒,而魔戒本身承载了巨大的力量甚至是诅咒。这是个很绝妙的象征——微小的东西有着巨大的摧毁力量。但虽然魔戒有着这样的力量,它也有自身的局限,意志力强大的人可以抵抗它。托尔金真正的创造是霍比特人,霍比特人比尔博和弗罗多都抵御了魔戒的力量。
新京报:你希望拥有一枚隐身戒指吗?
约翰·豪:啊不,我不想要。
采写| 新京报记者 杨司奇
编辑| 榕小崧,宫子
校对| 薛京宁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