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家庭教师》
杨宇（原创）
2021年12月2日 星期四
灵州算得陕北黄土高原最漂亮的小城之一。一幢幢楼房，高低起伏，展布在两山之间的狭长地带上。茁壮的槐树密密匝匝，填补了楼房最细微的凹凸。滨河路下数百步外，有窟野河流过。这河堤是二十世纪初为阻挡洪水所建，如今还面目一新。
从南面的王家畔一进城，就会看见一座公汽站，公路两边的杏花滩，绿树成荫，鸟语花香。东边的草丛里，错落有致的文人墨客的墨宝，被雕刻在奇形怪状的石碑上，藏龙卧虎，诉述着灵州的历史。西面一块巨大的石头横卧在树木草丛之间。草木起落之间，一些水灵俏丽的姑娘，年轻英俊的小伙子，肩并肩，手搭手，走过林荫小道，一路向西，拾级而下，一弯清澈的湖水映入眼帘，却使初次进入灵州的游人啧啧称奇，倘若踏入灵州的游人绕湖水转一圈，那漂亮的亭台楼阁，环形的铺石小道，还有紧靠窟野河畔的游乐设施，会叫游人流连忘返。
灵州有一条主大街，从杏花滩一直到继业广场。游人只要坐公汽到人民广场，住进“丽人酒店”，十有八九会遇见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神色傲慢，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行人一看见她，就微笑致意。这位五星级酒店的董事长，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长发披肩拉直，鹅蛋脸，柳叶眉，五官标准端正：初见，人们甚至还会觉得这张脸兼有影视明星的威严和尚存于三十岁至三十五岁女人身上的那种吸引力。不用说，外地来的游人转眼间便会感到身心愉悦，她那种志得意满的神气中还混杂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高贵和创造的魅力。这位游人终于意识到，以后来灵州，来这里住是唯一选择，而若是欠了她的账，则不由自主地马上还给她，因为她征服了游人的灵魂。
这便是灵州有名的煤老板任兴旺的老婆陈春梅。任兴旺不喜欢开车，步履庄重的他，总是穿过人民广场，进入人民路，在人们的眼前消失。如果有兴趣若继续跟他闲逛，再往南走一百步，他会瞥见一幢外观相当漂亮的房子，越过与之相连的一道铁栅栏，还有一片极美的花园。远处是蜿蜒起伏的二郎山形成的一线天际，曲折有致，尽如人意，仿佛就是为了让人看着舒服。这景色使人忘掉了疲劳，啧啧赞叹，他已经因羡慕而透不过气来了。
不用细打探，有人告诉你，这幢房子属于煤老板任兴旺先生，刚刚落成。这四面公路的漂亮别墅是任兴旺老板用他那座灵州最大的煤矿赚来的钱买的。据说他祖上是山西人，是个大槐树下古老的家族，似乎早在明朝大移民之前就已定居下来。
自从八十年代起，他就耻于再做灵州水泥厂工人了，因为那时候灵州煤田刚刚开发，他就买了煤矿，做了矿长。那座极美的花园式的别墅，和二郎山隔窟野河相望，大门朝南，周围都筑有护墙，这也是对任兴旺先生在煤炭买卖中的精明给予的酬报。
在灵州，您别指望看见北京、上海、西安那样寸土寸金的城市，周围那种秀丽别致的花园。在灵州，愈是四面砌墙，愈是在地上堆起一层层的小洋楼，就愈是有权受到邻人的尊敬。任兴旺先生的花园里便是高墙纵横，尤其是里面有几小块地，是他花了大价钱才买下的，这花园就更加令人赞赏了。就说那个地毯厂吧，它在人民路的特殊位置让您一到人民广场就留下深刻的印象，您也注意到口字型的高级大理石大门，用极大的字写着“紫气东来”，而在这块六年前还是地毯厂的土地上，眼下正在修筑别墅第四层平台的护墙。
任兴旺先生固然高傲，却不得不费些心力央求吴有利那个既冷酷又顽固的小厂长，不得不付给他一沓沓的人民币，任兴旺先生为了这块地，把过去买好的，灵州南边城南印象隔壁的一块地给了吴有利。尽管这块地的位置对他的地毯生意有利得多，吴有利还是巧妙地利用了这位邻居的急迫和占有欲，敲了他六十万人民币。
果然，这笔交易受到当地一些有识之士的非议。有一次，四年以后的一个礼拜天，任兴旺先生身着西装革履从王府酒店步走回家，远远地看见吴有利由三个儿子护着，正看着他笑呢。这一笑使任兴旺先生恍然大悟，他从此就老是想，他原本可以更便宜地做成这笔交易呀，不过弯回来说，只要自己喜欢，不惜代价，多花一点钱无所谓。
在“丽人酒店”出来，每当离开男人的目光，回到家里，任兴旺夫人活泼、优雅的天性就会自然地流露出来。这天，她又带着这份活泼与优雅，从客厅朝花园的落地窗中出来。她看到大门边站着一个乡下小伙子，他几乎还是个孩子，苍白的脸上还印着新鲜的泪花花。他身穿雪白的衬衫，腋下夹着一件非常干净的黑皮公文包。
这个乡下小伙子肌肤那么白嫩，眼睛那么温柔，以至于有点浪漫倾向的任兴旺夫人起先还以为这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来求买保险的。她不由得生出一种喜爱之情，因为这个高贵的人站在门边，显然不敢举手拉铃。她走上前去，暂时忘掉了因任兴旺打电话说家庭教师要来，而引起的深深的烦恼。刘明珠面门而立，没有看到她过来。他猛地一惊，因为突然耳边有个温柔的嗓音问他：“你来这儿干吗呀，小伙子？”
刘明珠即刻转过身来，任兴旺夫人美丽动人的目光深深地打动了他，让他心中的怯意顿时消散了一半。对她美貌的惊叹使他忘掉了一切，甚至忘掉了此行的目的。于是，任兴旺夫人把刚才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来做家庭教师的，夫人。”他终于回答了她的问题。眼边的泪花花让他无地自容，一个劲儿地想从脸上抹去。
任兴旺夫人一时语塞。他们贴得很近，四目对望。刘明珠从来没碰到过一个衣着如此华丽的人，特别是一个容貌如此姣好的女人，这样和颜悦色地和他说过话。
任兴旺夫人凝视着乡下小伙子刚才还那么苍白，此时已涨得通红的脸颊上大颗的泪珠。她即刻笑出声来，那欢快劲儿就像一个无拘无束的小姑娘。她在为自己而笑，因为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这样的幸运。这是真的吗？难道这就是自己想象中前来训斥并责打她孩子的那个没有工作，在灵州中学做代教的小伙子吗？
“那么，老师，”她终于问道，“您懂英语？”
“老师”这个词让刘明珠深感意外，以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是的，夫人。”他怯生生地答道。
任兴旺夫人高兴得眉飞色舞，于是莽里莽撞地对刘明珠说：“您不会过分责骂这些可怜的孩子吧？”
“我，责骂他们？”刘明珠惊讶地问道，“我为什么要责骂他们？”
“那么您会善待他们的，对吗，老师？”她停了一会儿又说，语气越来越动情，“您能答应我吗？”
再次听到别人这么郑重其事地称自己老师，而且又是出自这么一位服饰如此华丽的夫人之口，实在是刘明珠万万没有想到的。在他少年时代编织的梦幻之中，他常常告诫自己，只有当他找到正当的工作后，才会有上流社会的名媛贵妇愿意与他交谈。而此时的任兴旺夫人则完全被刘明珠细皮嫩肉的模样、又大又黑的眼睛和一头漂亮的头发迷住了。特别是他的头发，比平时更为黝黑，因为刚才图凉快，他把头在喷泉下的水池里浸了一下。任兴旺夫人一直为了孩子而忧心忡忡，生怕那个可怕的家庭教师心狠手辣、面目可憎。没想到他竟然腼腆得像个大姑娘似的，实在令她喜出望外。在任兴旺夫人这么个性格文静的人看来，从先前忧心忡忡地担忧到眼下迥然不同的事实，实在可算得是一场重大的剧变了。她终于从诧异中回过神来。看到自己在家门口和这个几乎只穿着衬衣的小伙子站在一起，而且又贴得这么近，不由得吃了一惊。
“我们进去吧，老师。”她有点尴尬地说。
在任兴旺夫人的一生中，在任兴旺有了煤矿以后，她还从未被一种纯粹愉悦的感觉如此强烈地感动过。也没有过惊恐不安之后，美妙的好事不期而至的经历。这样，这些一向受到她细心照料的可爱的孩子就不会落到一个肮脏不堪、脾气又坏的教师手里了。她一进大厅，就向怯生生地跟在后面的刘明珠转过身去。他看到一所如此华丽的房屋而流露出的惊讶神情，在任兴旺夫人眼里，过去的囚笼，成了又一个惹人喜爱的地方。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尤其是她觉得家庭教师似乎该穿蓝色西装才对。
“可是，老师，”她以同样的怯生生的神情问道，由于大喜过望，她非常担心自己弄错了，“您真的懂英语吗？”
这句话刺伤了刘明珠的自尊心，使他一刻钟以来一直沉迷其中的如痴如醉的感觉荡然无存。
“对，夫人，”他答道，竭力显得冷若冰霜，“我的英语和高中英语教师一样好，甚至有时他们还会夸我比他们更好呢。”
任兴旺夫人觉得刘明珠脸上的表情是坚定自信的。他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她走上前去，低声说：“头几天即使我的孩子们功课做不好，您也不会责打他们，是吗？”
一位如此美貌的贵妇用如此柔和，差不多近乎恳求的语气和他说话，使刘明珠竭力维护一个外国语学院毕业高材生声誉的意图顿时冰释。任兴旺夫人的脸与他的脸贴得很近，他闻到了女人的夏装散发出的香味——这对于一个教三年英语的代课教师实在是惊心动魄的。
刘明珠满脸通红，叹了口气，用刚刚能听见的声音说：“不用担心，夫人，我对您唯命是从。”
任兴旺夫人完全不用再为孩子担惊受怕了。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刘明珠是多么的英俊、漂亮。那种近乎女性的容貌，那种局促不安的神态，对于一个自己也极为腼腆的女人，一点也不显得可笑。而一般人认为男性美所必不可少的雄赳赳的阳刚之气反倒叫她害怕。
“您多大了，先生？”她问刘明珠。
“快二十九了。”
“我的大儿子十一岁，”任兴旺夫人接着说，此时她已完全安定了下来，“他可以做你的朋友了，你可以跟他讲道理，有一次他父亲想把他痛打一顿，他竟整整病了一个星期，其实那次打得很轻。”
“这与我的遭遇是多么不同啊，”刘明珠想，“我小时候，在灵州南面的老家刘家峁，父亲经常打我呢。这些有钱人多么幸运啊！”
任兴旺夫人此时已经觉察到家庭教师内心的感情波澜，直到最细微的情绪变化。她把他那种伤感的情绪当做是羞涩，想给他一点鼓励。
“你叫什么名字，老师？”她那柔和的嗓音和神情让刘明珠心醉神迷，尽管他对于眼前的一切茫然不知。
“我叫刘明珠，夫人。生平第一次走进一个陌生人的家让我忐忑不安。望你多多照应，在开始的阶段，方方面面都要请你多多包涵。我外国语学院毕业，我等待分配。除了我的同学，还有父母，以及兄弟姐妹，还有一些亲戚外，我还从没和任何人正儿八经地谈过话。我的同学李伟可以证明我的人品。我如果有什么过错，请你原谅，但我永远不会有恶意。”
刘明珠在作这番冗长的表白时，越说越有自信。他开始端详起任兴旺夫人来。尽善尽美的风韵在于自然天成，特别在于拥有它的人不刻意追求。对女性美堪称行家里手的刘明珠此刻敢发誓说，任兴旺夫人看上去最多不过三十妙龄。他突然产生了亲吻一下她的纤手的大胆念头。但随即又对自己的想法害怕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暗自对自己说：“这个美丽的女人很可能会看不起一个刚离开学校的的家庭教师，要是我不敢采取一个有益的行动来减轻她的这种鄙视，那我就太懦弱了。”
也许“帅哥”这个称号多少给他增添了一些勇气。因为近半年来，每逢星期天，刘明珠常听到女同学这么叫他来着。在刘明珠进行着这番内心冲突的当儿，任兴旺夫人同他说了几句话，无非是最初阶段对孩子最好如何如何。由于拼命克制自己，刘明珠的脸色又变得非常苍白，他不无尴尬地说：“夫人，我决不会打你的孩子，我可以对天发誓。”说话之间，他鼓起勇气，抓起任兴旺夫人的手紧紧地握住摇一摇。这一举动让陈春梅大吃一惊，细细思量，更觉不成体统。那天分外炎热，她的两条玉臂原本是裸露的，全由披肩盖着，当刘明珠把她的手拉到手里时，使肌肤暴露无遗。片刻之后，她开始埋怨自己，觉得应该即刻生气才是。
听到说话的声音，任兴旺先生走出书房，用一种在“丽人酒店”主持婚礼一样的庄重而又平易近人的口气对刘明珠说：“在孩子们见到你之前，我有话要跟你谈一下。”
他带着刘明珠走进一间房间，让妻子也一起留下，陈春梅原本是希望他们两人单独交谈的。任兴旺先生关上门，郑重其事地坐了下来。
“我姑舅李伟，你的同学告诉我你刻苦勤勉、品行端正。这儿的人都会敬重你的。要是我满意，日后会帮你找个体面的工作，我煤矿里面事多，经常出去开会，你就和我的花匠住一块。这期间，我希望你不要再与你的家人和朋友往来，因为他们的行为举止对我的孩子是极不相宜的。这儿是头一个月的六千人民币，但是你必须知道，这些钱，除一些零花钱，一个子儿也不给你，最后一次性让陈春梅付给你，反正吃住在我家里，你也不需要太多的钱。”
虽然刘明珠对任兴旺不理解，但在这场交易中，不论有什么目的，煤老板他再精明，也不会不给家庭教师的工资。
“现在，小伙子——根据我的命令，这儿每个人都得管你叫‘老师’，你将感觉到进入我家的好处。好好干，我们不差钱。但是，老师，要是孩子们见到你穿现在的奇装异服，这是深为不妥的。司机见过他了吗？”任兴旺先生问他夫人。
“没有，还没有。”陈春梅答道，神情有点闷闷不乐。
“那再好没有了，快换上这身西服，”任兴旺对愣在一边的小伙子说，一边递上自己的一套西服和领带，“现在我们到杜明朗先生的裁缝店去吧。”
灵州煤老板家里气派就是与众不同，对孩子的教育，竟然有专门的服装，就是灵州所有学校，都没有想到，是规范行为，言传身教的意思。一个多小时以后，当任兴旺先生带着身穿全套蓝西服打领带的新家庭教师回来时，发现夫人还坐在原来的地方。看到刘明珠，她恢复了平静。她细细地打量着他那一身服装，忘记了此人曾让她害怕。刘明珠压根就不敢想她，尽管对命运和世人充满怀疑，但此刻，他在骨子里还只是一个孩子。在他看来，自三小时前他战战兢兢地站在客厅里的那一刻起，似乎已不知过去了多少个年头。他注意到陈春梅神情冷漠，知道她还心中有气，因为刚才他胆大妄为，居然握了她的手。但由于穿着一套与往常迥然不同的免费的服装而生的自豪之情使他有点得意忘形，他急于掩饰心头的喜悦，结果反显得手足无措、滑稽可笑。陈春梅凝视着他，眼中满是惊讶的神情。
“庄重点，刘明珠老师，”任兴旺先生说，“要是你想受到我的孩子和全家人尊敬的话。”
“先生，”刘明珠答道，“我穿这一身衣服浑身不自在。我原来只是个学生，一向穿惯了休闲服。如果你允许，我想回我的屋里去。”
“我们新聘用的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任兴旺先生问他夫人。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这种反应肯定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陈春梅向丈夫隐瞒了真情。
“对于这个乡下小伙，一个乳臭未干的大学毕业生，我可一点不像你那样如获至宝。你的厚望只会令他傲慢无礼。恐怕不出一个月，你就会把他辞退。”
“好吧！到时候就辞退他。顶多不过破费我6000块人民币。但灵州的市民毕竟能常常看到有一个家庭教师在照管着任兴旺先生的孩子。要是我依然让刘明珠穿得像个小工似的，这个目标就只能落空了。但一旦将他辞退，我刚才在裁缝店定做的一套蓝西装，自然是不会让他带走的。我刚才在家里让他穿在身上的那套衣服，倒是可以给他的。”
对于陈春梅，刘明珠在他房中度过的那段时间，只是短暂的瞬间。两个儿子都在灵州中学，读初一。听说来了个新的家庭教师，便围着母亲问个没完。终于，刘明珠出现了。他与先前判若两人。说他庄重是不够确切的，他简直就是庄重的化身。一一介绍之后，刘明珠开始讲话。那风度、神采连任兴旺先生都吃了一惊。
“诸位同学，我来这儿，”他结束开场白后说，“是向你们补学英语的。你们想必知道什么叫背书。这是初一英语课本，”他说着在写字台拿起一本16开大小的课本，“更确切地说，这是我们将来和外国人打交道的桥梁。这课文内容，我们通常称为阅读。我要常常让你们逐段背诵。现在你们先来考我吧。”三年教初一英语，没有白费，他对课本倒背如流。
两个孩子中最大的任会军接过书去。“请随意打开一页，”刘明珠接着说，“任选一段，然后告诉我第一个字，我就从这个字开始逐句背诵这本应该成为我们所有的人走向世界的书，一直背到你让我停下为止。”
任会军打开书，念了一个字，刘明珠随后将整整一页背诵出来，流畅得就像他在说汉语。任兴旺先生扬扬自得地朝夫人看了一眼。看到父母惊讶的神色，孩子们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刘明珠。这时保姆陈丽来到客厅门口，刘明珠依然在背诵着英语。保姆起初凝神静听，后来忽然消失了。没多久，夫人的贴身保姆和厨子赵梅都来了。那时，任会军已在书中翻了三个地方，刘明珠依然倒背如流。
“噢，天啊！多帅的家庭教师！”赵梅叫出声来，她是个心地善良又老实本分的姑娘。
任兴旺先生的自尊心让他有点坐立不安。他非但不考虑如何继续考问家庭教师，反而搜索枯肠，想背诵几句英语以附庸风雅。他终于想起了莎士比亚的一句诗，夸夸其谈地告诉孩子们莎士比亚是怎样的一个人。但孩子们正热衷于对刘明珠的钦佩，丝毫没理会父亲所说的话。一双双眼睛只盯着刘明珠看。
由于保姆们仍然站在门口，刘明珠觉得有必要把考验延续下去。“现在，”他对最小的孩子说道，“任会明也应该在英语书上为我挑选一段。”
小任会明得意极了，结结巴巴地念出了一段文字的第一个字，于是刘明珠又背了整整一页。当背诵在进行之际，任兴旺煤矿董事长李伟明和灵州煤矿总会计王雪芬也不期而至，使任兴旺的成功锦上添花。这个场面为刘明珠赢得了“教师”的称号，连下人也不敢不这么称呼他了。
那天晚上，任兴旺的亲戚朋友所有人都蜂拥而至，到任兴旺家来一睹奇人风采。刘明珠一一应答，然而神色阴郁，对众人敬而远之。他的声名不胫而走。以至没过几天，任兴旺生怕活宝被人夺去，迫不及待地要与他签一份一个月一万，为期两年的合同。
“不，任矿长，”刘明珠冷冷地回答，“要是你想辞退我，我是不得不走的。但一份只让我受到制约，而不使你承担任何责任的合同是不公平的，我无法接受。”
刘明珠处事得体、成熟老到，以至进门不足一月，任兴旺先生也对他肃然起敬。孩子们崇拜他，他却一点也不爱他们，他的心思在别的地方。但不管这些小淘气做出什么事来，他从不会失去耐心。他冷漠、公正、沉着而又广受爱戴。因为不知怎的，他的到来将家里的沉闷气氛一扫而空。他确实是个灵州最称职的家庭教师。
就刘明珠而言，他对灵州煤老板只是感到仇恨和厌恶。因为尽管这个家庭接纳了他，然而只是让他一个人坐在长餐桌的最末端。或许这正是令他仇恨和厌恶的原因。有几次盛宴，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对周围一切的愤怒之情。特别是过端午节该节日为五月初五日。那回，刘光辉在任兴旺先生家里大放厥词，刘明珠几乎难以自制。他借口要看看孩子，赶快溜到花园里。“满口对自己清廉的标榜！”他愤然想道，“似乎这就是天下唯一的美德似的。然而对于一个自掌管灵州慈善工作以后，显然将自己的财产增加了两三倍的人，又有什么尊重与崇敬可言呢？我敢打赌，他甚至连贫困人口的专用款也要捞上一把的，而这种穷苦人的悲苦使他们比任何别的人具有更多获得救助的神圣权利。啊！可恶的魔鬼！可恶的魔鬼！我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我的父亲、我的哥哥和我整个家庭都在农村，家里一贫如洗。”
在端午节的前几天，刘明珠独自到小树林里散步，一边背诵英语。这片林地俯临灵州大道，被称为“观景台”。他忘乎所以，不小心掉了下来，浑身是血、不省人事。正与乔志林先生及管煤炭的行政长官一起散步的陈春梅碰巧来到林地。她看到刘明珠躺在地上，还以为他死了。陈春梅是那样的伤心，以至乔志林先生醋意大发！
不过，陈春梅的担心太早了点。刘明珠觉得陈春梅美艳绝伦，然而又因为她美丽而恨她。这是他遇到的第一块暗礁，差点使他的幸运之船为之倾覆。刘明珠竭力避免与她说话，免得再勾起头一天诱惑他握她纤手的热情。
陈春梅的贴身保姆陈丽不失时机地爱上了年轻的家庭教师，常常在女主人面前提起刘明珠。陈丽小姐的恋情引起花匠对刘明珠的嫉恨。一天，他听到此人对陈丽说：“自从这肮脏的家庭教师来了之后，你就不再答理我了。”刘明珠显然受了不白之冤。不过出于英俊小伙的本能，打那以后，他就更注意自己的仪表修饰了。同时，乔志林先生喜欢陈春梅，对刘明珠的嫉恨也日益增长。他公然表示，过分的修饰，对于年轻的家庭教师，是极为不妥的。其实只是不穿的破破烂烂即可，刘明珠穿的还是煤老板家里特制的家庭教师的服装，荒唐——家庭教师配服装，没听过有这样的事。煤老板家里就是不一样！
陈春梅注意到，他跟陈丽小姐的交谈比平时更频繁了。而这些交谈的原因则在于刘明珠的衣服太少。他是灵州也找不到的第一家穷困人家，刘明珠不是吝啬。花匠和他住一起，笑话他的内衣少得可怜。而在这些琐细的事务传话中，陈丽成了他可靠的帮手。这种做梦也想象不到的极端的贫困，令陈春梅为之动情。她很想送他些礼物，但又不敢造次。这种内心冲突是第一次因刘明珠而生的痛苦情感。在此以前，刘明珠的名字在她的心目中，一直只是同一种纯洁的精神上的快乐情感联系在一起的。出于对刘明珠贫困状态的深切忧愁，陈春梅向丈夫提出送他些内衣。
“真是糊涂之至！”任兴旺说，“居然想出这么个主意！他自己有工资，我们为什么要给一个我们十分满意，而且为我们提供良好服务的人送礼？只有当他工作懈怠时，才需要用礼物激发他的热情！况且是内衣，你一个女人，怎么就不羞于启齿！无聊。”
任兴旺这种处世之道，让陈春梅深感耻辱。在刘明珠出现之前，她还从没注意到这一点。每次看到刘明珠十分简朴，却显得格外整洁的衣着，她总禁不住心中暗想：“可怜的老师，真是难为他了！”
渐渐地，她对刘明珠的困窘不再感到惊愕，只是充满了同情。
作为深圳女人，在结识初期会让你觉得傻气，任兴旺夫人正是这种女人。她毫无人生经验，又沉默寡言，生性敏感、孤傲，白天是“丽人酒店”的冷美人，晚上是独守空屋的怨妇。她一个矿业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造化弄人，偏偏安排她与粗俗之辈煤老板婚配。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追求幸福的本能，就让她在大多情况下对那些不学无术凡夫俗子的所作所为不予理会。
她会因淳朴的天性和灵活的头脑而引人注目。但作为富有的女继承人，身为巨额家产的继承人，从小就受到阿谀奉承，再加上粗鲁的煤老板丈夫驴一般的性爱，养成了她极为内向的性格。她常常关心他人，又善于克己，是所有熟悉的人做丈夫的向妻子标榜的楷模。任兴旺先生也为之感到莫大的荣耀。
然而在贤淑的外表下面，她的内心却是极其高傲的。这位外表温柔、谦和的女人对丈夫的言行毫不关心。在刘明珠到来之前，她所关心的只是她的孩子。他们的病痛和不安，他们的烦恼和欢乐吸引着她心中全部的柔情。如果她的一个儿子发烧，她就会着急得像是孩子就要死去似的，只是不屑对别人诉说而已。新婚初期，出于倾吐心曲的需要，她常把诸如此类的忧愁告诉任兴旺，可他的反应往往是一阵粗鲁的大笑，再加上几句数落女人愚蠢的陈腐格言。
这种玩世不恭的反应，实在无异于将匕首扎进陈春梅受伤的心坎。她是在痛苦中感受生活的。由于生性高傲，这类苦处，即便是对好友也绝口不提。在她心目中，男人都与她丈夫任兴旺一个样。他们粗俗、鲁莽，对一切与金钱、地位和荣耀无关的事情都麻木不仁，而且盲目仇视一切与他们利益相悖的观点。这些，在陈春梅看来，都是男人的自然属性，就像穿鞋和拿手机一样天经地义。
这些年来，陈春梅虽然不得不生活在这些嗜财如命的人们中间，但他们的处事准则还是让她感到格格不入。因此，刘明珠这个乡下小伙子自然会受到她的青睐。
与这个高尚而自尊的家庭教师精神的交流，让她感到一种甜蜜的愉悦，一种新颖、奇特的魅力。陈春梅很快原谅了他的极端无知和粗野的举止。他的极端无知在她眼中，倒成了一个可爱之处。她发觉听他说话很有意思，哪怕只是说一些顶顶琐碎的事情，哪怕是谈论灵州街道，一条可怜的狗过马路时被急驶而过的大车压死。这样的惨景常引得任兴旺放声大笑，然而她看到刘明珠的两道漂亮的黑眉却由于痛苦而紧皱起来。渐渐地，她觉得只有在这个年轻教师的身上才具有宽厚、高尚和仁慈的品质。她将这些美德在善良的心灵里所激起的全部同情乃至敬意全部倾注在刘明珠身上。
在黄土高原灵州这个小城里，由于炎热干燥的气候，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会闹得满城风雨。而在这儿阴沉的天空下，一个给煤老板孩子补课的家庭教师，他之所以雄心勃勃，只是因为他敏锐的感觉驱使他追求某种金钱才能提供的享乐。他与一个三十九岁的少妇朝夕相处，这位少妇恪守妇道，心中只有孩子，每当善良的陈春梅想到年轻的家庭教师贫寒的境遇，常常会感动得潸然泪下。一天，刘明珠正好看到她在伤心落泪。
“噢，春梅，什么事让你伤心了？”
“没有，明珠，”她答道，“孩子们和他爸爸去灵州游乐园，咱们散步去。”
他们由刘明珠开车去了灵州东山九曲黄河公园。没有一个人，她挽起刘明珠的胳膊，依偎在他的身边。这种情状让刘明珠有点受宠若惊。她还是第一次称他为“明珠”。
散步快结束时，他们铺一块毯子在树林里，刘明珠发觉她脸红了起来，脚步也放慢了。
站在一起。“也许你已知道，”她说，眼睛避开了他的目光，“……我的孩子近来学业大有进步……进步得令人惊讶……我准备了一份小小的礼物，聊表我的感激之情。不过是……给你买几件内衣。不过……”说到这里，她的脸更红了，话头戛然而止。
“不用了，春梅。”刘明珠含情脉脉地说。
“这件事，”她低垂着头接着说，“不宜让我丈夫知道。”
“我出身卑微……夫人……但我……”刘明珠答道，他收住了脚步，挺直了腰杆，两人搂抱着，倒在地上，一阵地动山摇后，他们互相依靠着，刘明珠说：“夫人，你这么做实在是有欠考虑。我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任兴旺先生是煤老板，你们的钱有你的一半。春梅，你的决定，会让你失去一切。”陈春梅幽幽地说：“为了你，我不后悔！”刘明珠深情地注视着陈春梅，斩钉截铁地说：“明天，我就和任兴旺谈！”
任兴旺夫人一下子愣住了。“噢，明珠！”陈春梅用颤抖的声音说，“那么，至少别这么做，他会打死你的！”
“不错，他会眼红的，这样的事情，男人都受不了。打死我，不至于。”刘明珠说着就走开了，一边还想着这和有夫之妻偷情不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没想到，当天，事情就被任兴旺发现了，不知道是谁打的电话。第二天，任兴旺暴跳如雷，刘明珠就拿了工资，滚出了煤老板任兴旺的家门。到灵州迎宾广场附近，赁房居住。
第三天，任兴旺就让陈春梅自己说，她瘫倒在一把椅子上，难过得差点晕过去。哭哭啼啼地说：“你不要去羞辱刘明珠，这全是由我的过失造成的！你外面有多少女人，我清清楚楚。你有三年不碰我了，不要把事情做绝！”她顿时对丈夫感到厌恶，并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因为赶走了刘明珠，从此以后，她发誓再不跟他讲心里话了。任兴旺咽不下这口气，咋呼要和陈春梅离婚，没想到陈春梅一分钱也不要，痛痛快快地离了婚，抛下两个儿子，一个电话，去灵州迎宾广场，刘明珠赁房子的地方，找刘明珠。
当再见到刘明珠时，她浑身哆嗦，胸口发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惶惑中，她抓住刘明珠的手紧紧地握着。
“嘿，亲爱的，”她终于说道，“你对我满意吗？”“怎么会不满意呢？”刘明珠苦笑着回答，“任兴旺人不错，为了面子，为了保住家庭，不叫我说，他给了我一百万。”陈春梅骚的满脸通红，刘明珠说：“只是，没有想到，你们还是离婚了。”从此，他们就住在了一起。
当年夏天，灵州招教师，刘明珠被招到灵州小学教英语，随后和陈春梅结了婚，就在离任兴旺不远的精煤路小区，第三层买了房子。煤老板的度量就是不一样，任兴旺也光明正大地和过去的相好结了婚，一直到现在，两个儿子经常到陈春梅家里吃饭，互相不取心，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不过刘明珠家里添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陈春梅再也不像过去愁眉苦脸，经常喜上眉梢的相夫教子，人也好像年轻了十来岁。
你不要说，在街坊邻居的眼里，陈春梅看上去比刘明珠还要年轻。今天，灵州不知道细情的人，都说任兴旺是“周郎定计安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这话传任兴旺耳朵里，煤老板总是呵呵一笑，不了了之。两家人家处的和亲戚一样，经常互相走动，一块吃饭，你说奇怪不奇怪！
